无名氏WIFI

2020年2月20日21:16分,我们失去了A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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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9年

 

盖勒特·格林德沃第一次遇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正好六岁。

 

他那时刚得了自己的生日礼物:一把能在离地10英尺高度上下漂浮的玩具扫帚。他在家人的簇拥下坐在扫帚上摇摇晃晃地飞了五分钟,随后得到了能在户外尽情玩耍的许可。一旦等他离开了成年人的视线,盖勒特就丢开了扫帚,闷闷不乐地向后院的树丛里扔石子儿。

 

那石子儿随即弹开了。

 

灌木丛摇晃起来。盖勒特警惕地盯着那从灌木,但警惕的表象之下更多的则是跃跃欲试的兴奋——他前几天偷偷潜入父亲的书房,学了一句咒语,一直盼望着能有什么东西来给他练练手。格林德沃家后院的树丛远远地连着一大片古老的山毛榉树林,运气好的话他甚至能碰上闲逛进院子的地精。

 

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响了。灌木所连的那片森林边缘漫出一片浓厚的灰色雾气,一时间周围的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盖勒特做好了准备,悄悄抽出自己从家庭教师那里偷来的魔杖。在一个紫色的脑袋钻出树丛的时候,他大声地喊出了自己背了很久的魔咒:“Aguamenti!”

 

一小股可怜的水流伴随着火花从他魔杖的尖端喷了出来。小盖勒特尖叫一声松开了握着魔杖的手,那根魔杖就像一根无用的木头一样垂直掉落了下来。

 

“啊呀。”紫色的脑袋说道。盖勒特偷来的魔杖晃悠悠地从地上漂浮起来,落入了对方的手心。“山毛榉,十四英寸……看起来并不适合你。”

 

盖勒特注意到对方说的是英文。他虽然目前对这种语言所知甚少,但老格林德沃已经在着手安排新的语言课程——为了盖勒特未来更广泛的求学之路。陌生人戴着一顶尖尖的紫色巫师帽,身体掩在浓雾中,白色的头发从帽檐边垂落到同样是紫色的长袍上,浓密的胡子遮着嘴唇,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从童话故事走出来的老巫师梅林。

 

“Wer bist du?[1]”他问道,不知为何心生畏惧。老巫师注视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无法说清的情绪,他现在不懂,未来也未必能懂。

 

“德语。”那老巫师颤巍巍地说,蓝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怀念的神情,“我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说过德语了。我曾经学过一点,但已经太久了,没记住多少有用的东西。Mein name ist Dumbledore[2],这是我唯一能说的,噢,也许还有Grundstücksverkehrsgenehmigungszuständigkeits-übertragungsverordnung,”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当时可是花了一整天来记住这个单词。”

 

盖勒特呆愣愣地看着他。“Dumbledore?”他重复道,试图从老巫师毫无价值的絮叨中抓取信息,“Ist das Ihr Name?[3]”

 

“Ja.[4]”巫师轻轻地说。他蹲下身,将那根偷来的山毛榉魔杖递给盖勒特,“这魔杖不适合你,不要再用了。格林——,”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慈蔼地微笑了一下。“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我的小朋友。Auf Wiedersehen.[5]”

 

“Warte![6]”盖勒特叫道。然而此时远处房子的方向传来喧闹的声音,是发现自己丢了魔杖的家庭教师正气势汹汹地朝后院赶来。盖勒特赶紧把魔杖一脚踢进了旁边的小池塘,他再抬头的时候,那片灌木丛已经空无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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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9年

 

“哎呀,你就是邓布利多吗?”

 

阿不思猛地停下了脚步。他刚才完全沉浸在对于即将发表的变形术论文的思考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情形。“谁在那儿?”他谨慎地环顾四周。从自己家到巴沙特太太家的这条路他已经不知走了多少遍了,几乎可以说闭着眼睛也能走一个来回,阿不思从没想到这样一条窄小、无趣、常规到刻入他日常生活的泥土小路上,居然也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

 

一颗石子儿打到他的额头上。

 

“嗷!”阿不思叫道,瞬间抽出了魔杖。他怒视着石头打过来的方向——一棵路边的小橡树。橡树葱郁郁的枝条后转出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正咧着嘴兴高采烈地朝他笑。

 

“我就是阿不思·邓布利多。”阿不思说,魔杖警惕地指着那个年轻人,“你有何贵干?”

 

“阿不思·邓布利多。”立在树旁的年轻人慢慢重复了一遍,好像把每个字都含在嘴里细细品味一般。接着他又露出一个笑容,带了一点天生的傲慢和热烈的真诚:“你的中间名是什么?”

 

 

阿不思急匆匆地向巴沙特太太的家走去。自从毕业在家后他时常觉得忧郁而烦闷,却从没如此暴躁过,而这一切都归功于正吊在他身后,自称为“你的小盖勒特”的陌生年轻人。

 

“所以你的中间名是鲁伯特吗?你知道,就是那个坚不可摧的玻璃珠子,叫做鲁伯特之泪的东西。”年轻人说。他跑到阿不思的前面,倒着走路,“但是一捏它的尾巴,哗啦,全碎了。”

 

“不是。”阿不思冷冷地说。他试过对盖勒特施咒,但不管是石化咒还是昏迷咒,都被这个年轻人用舞蹈一般优雅的动作避开了。“你打不到我的,阿不思。”他甚至洋洋得意地宣布,“起码不是这个你。”

 

至少这个年轻人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却还不危险。但如果他继续在眼前蹦来蹦去,阿不思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再找点恶咒试试。

 

好在巴沙特太太家很快就要到了。阿不思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直到脸上浅浅地浮出两团红晕。他最近睡眠很少,看起来苍白得如同鬼魂。

 

叫做盖勒特的年轻人笑眯眯地看着他。阿不思看了他一眼,希望他能识趣地原地消失,但显然事与愿违,这个人形麻烦纹丝不动。

 

“盖勒特。”他低声说,“这是你的名字吧?如果你有事要找我,那我们就赶紧解决。如果你是来看传说中的‘疯子邓布利多一家’,你已经看到了,滚吧。”

 

“传说中的邓布利多?”那人慢吞吞地说,“没错,没错,我确实——”

 

“那你快走吧,别逼我对你用恶咒,先生。”

 

年轻人的眉毛飞了起来。“但你正站在我家门口,先生。”他重重地咬着最后两个字,“巴希达·巴沙特是我的姑婆,盖勒特·格林德沃,愿为您效劳。”他后退一步,夸张地鞠了个躬。

 

阿不思的脸顿时灼烧起来。“巴沙特太太是你的……”他手足无措地来回打量着巴沙特的木头小屋和盖勒特·格林德沃,试图在那座温暖的小屋和俊美的年轻人之间找出联系,“我……”

 

幸好巴希达·巴沙特的脸及时地从窗户中探了出来,避免了阿不思在门前由于尴尬而自燃的惨剧。

 

“阿不思!还有盖勒特?”白发的女巫惊奇地叫道,“你们怎么不进来?盖勒特,你是在哪儿找到的阿不思?”

 

“在草丛里。”年轻人拖长了嗓音说,轻佻地瞟了一眼旁边的阿不思,“他就像妖精一样蹦出来啦!”

 

“唉,”巴沙特急匆匆地打开门,“这孩子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阿不思,相信你已经见过盖勒特了,盖勒特,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阿不思·邓布利多。”

 

“希望您没有说太多我的坏话。”阿不思说道,把洗干净的炖锅递给了巴沙特。

 

“都是好话,我作证。”盖勒特说,特意蹭着阿不思的手臂挤进房间,“关于你有多聪明,多英俊,多……”

 

“好了!”阿不思涨红了脸,“看在梅林的份上!”

 

“啊,我把你弄尴尬了。”盖勒特说。阿不思这才注意到他的两只眼睛闪烁着不同的色泽,蓝色,与银灰色。“我得说,我从来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会脸红。”

 

“我这样的人?”阿不思说,“从一开始你好像就对我很熟的样子,格林德沃先生。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叫我盖勒特。”盖勒特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我相信我们以后会经常见面的,阿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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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4年

 

“四文五裂!”

 

盖勒特手里的魔杖爆出一串火星,给他的野餐垫添了一抹焦痕,但眼前的圆木却纹丝不动。

 

“死坟五裂!四文五裂!”

 

“是四分五裂。”坐在他身边的中年人说,握住盖勒特胖乎乎的手臂指导他在空中划出正确的轨迹,“注意它的前缀Dif-,就是分离,分开的意思。”

 

“四粉五裂——啊,该死!”

 

“注意语言,不要骂人。”那人说,“这是高年级的魔咒,即使你现在能准确发音,也无法用出它全部的威力。操之过急甚至会伤害到你自己,盖勒特。”

 

“但是还有两个月我就要去德姆斯特朗报道了。”盖勒特丢下魔杖,一屁股坐在了对方怀中,“父亲要求我预先学会二年级的课程,可舅舅说这样的水平进了德姆斯特朗后上完第一节课就会被吊在禁闭室里抽,所以我想至少得先学会一个能把禁闭室大门炸开的咒语。”他伸手把玩着篮子里的苹果,闷闷不乐地咬了一口。

 

“在第一学期就把禁闭室炸掉无助于你以后的学习生涯。”

 

“那难道就默默忍受?”盖勒特抬起头,眼神激烈,“这是你们霍格沃茨的处世之道吗,邓布利多?”

 

他听到那人发出悠长又几不可闻的叹息。这个叫做邓布利多的男人总是莫名地闯入盖勒特的生活——伴随着浓厚的灰雾,他或是从树丛中走出,或是在盖勒特的房间中出现,有一次甚至如同宁芙一般顶着睡莲叶子从水面浮出,只不过没有哪只宁芙会像他那么狼狈罢了。

 

“魔药事故。”他始终这样解释。

 

盖勒特一个字也不信。那人来了又走,只留下‘邓布利多’这个名字供他反复咀嚼。邓布利多。德国和奥地利没有这个名字的巫师,而他的年龄太小,无法触及多佛海峡另一面的大英帝国。

 

邓布利多是英国人——这几乎是无需辩驳的事实。他的离去就像出现一样神秘莫测,有时只是一个回首或走神,盖勒特身边就只剩下空荡荡的座椅,再也无处可寻那人的踪迹。

 

从未有人发现过盖勒特神秘的访客。他的父母总是太忙,而家庭教师也早已因为无法忍受盖勒特反复无常的脾气而换了一个又一个。有时他甚至怀疑邓布利多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伙伴,一个飘忽的幻影,一剂孩童欺骗自己的甜药。

 

“你可以向你的老师申诉。”邓布利多说。盖勒特回过神来,偷偷摸了摸他的袖口:羊毛质地,厚实而柔软,带着他真实的体温。“或者向校长申诉。我相信如今不会有人能够再容忍学校里存在这种无理的刑罚。”

 

“上梁不正下梁歪[7],”盖勒特不屑地说,朝邓布利多晃了晃手里咬了一口的苹果,“好校长压根不会让学生被吊在禁闭室,坏校长则相反。”他沉思道,嘴角噙着一丝天生的冷笑,“你觉得一两个禁咒能吓住他们吗?如果我把学校管理员变成白痴……”

 

“你就会被开除。”邓布利多说,蓝眼睛从镜片上方严厉地盯着盖勒特。他从没见过这个温和的中年人有过如此冷峻的表情。“你会被扫地出门,身败名裂,甚至关进阿兹卡班,在囚室里空耗一生。”

 

盖勒特耸耸肩。邓布利多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他战栗的冷酷,像是发疯的先知对世人降下不受欢迎的预言。可悲的卡珊德拉,他稚嫩而又自大地想,没人会相信你的预言。

 

“也许吧。”他最终说道,“不过我听说我们很快就会学习不可饶恕咒了,它们既然被创造出来,允许学习,那禁止使用显然没有道理。舅舅说高年级学生还能进入秘密的黑魔法实验室……”

 

“盖勒特!”他只觉得胳膊一紧,邓布利多的手如铁钳一般紧紧钳住了他。那人的眼睛里仿佛喷着火,让盖勒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软弱无助的十一岁孩子。“盖勒特,不要去碰黑魔法,远离……禁咒……”他的声音支离破碎起来,就像一个信号不好的收音机,“听到……山谷,盖特勒……?”

 

随着他滋滋作响的声音,邓布利多的脸也扭曲起来。盖勒特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上的颜色渐渐褪去,变得透明,然后消失在空气中。

 

“哎呀。”盖勒特轻声说。他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手臂,学着邓布利多之前的样子挥舞了一下魔杖。

 

“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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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9年

 

阿不福思在砸门之前预想了很多画面。这些画面里包含了一点亲密的私语、裸露的肌肤、相融的嘴唇,还有一些他控制住自己不去细想的东西。但当他一脚踹开谷仓薄薄的大门时,哪一个画面都没有出现。

 

阿不思,他那个优秀又迷人的哥哥,正埋首与一本厚厚的旧书中。他周围的干草垛上还叠着几摞摇摇欲坠的书,一支羽毛笔漂浮在他旁边,自动记录下主人无意识的喃喃自语。

 

还有一个人,盖勒特·格林德沃——英俊的盖勒特,阿不福思已经听妹妹提起了无数遍——正靠在邓布利多家为数不多的几袋大麦上,懒洋洋地指挥着自己的魔杖去搅动半空中一口热气腾腾的坩埚:顺时针二十圈,逆时针三十圈,加上蝙蝠晒干的翅膀,然后顺时针再来二十圈。

 

谷仓的门砰的一声砸在墙上,又缓缓地弹了回来。阿不思和盖勒特都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涨红着脸的阿不福思,最终还是阿不思清了清嗓子。

 

“阿不福思。”阿不思说,试图在不碰倒书堆的情况下得体地站起来。盖勒特在旁边热烈地盯着他,好像这个长手长脚的十八岁年轻人是什么值得他钻研一生的课题。“找我有什么事吗?”稍微年长一些的邓布利多问道。

 

“找你有什么——阿不思!”阿不福思顿时想起了跑来谷仓的目的,“你还记得今天轮到你看管安娜吗?”

 

这回轮到阿不思的脸慢慢变红了。“我……今天和这位格林德沃先生有约。”他勉强开口说道,“对不起,阿不福思,但你今天可以帮我再照看一天安娜吗?”

 

“上周你也是这样。”阿不福思忍住自己想要捏起拳头咆哮的冲动,“你完全忘记了我们的小妹妹,独自一人半夜跑出去鬼混,甚至没有和我说一声——要不是我晚上起来看到阿利安娜在花园里游荡……”

 

“因为你要晚上起来偷偷用飞路粉到‘鬼屋’和你的那群朋友玩大冒险游戏。”阿不思冷冷地说道。

 

“多稀奇,捣蛋鬼阿不福思居然有朋友!”阿不福思叫道,“听着,不仅仅只有你——智慧的阿不思·邓布利多做的事才是伟大而正确的,其他人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所以也许你能屈尊从你的事业中抽出一些时间,照看一下安娜,或者去镇子里买点鸡蛋和黄油回来?提醒你一下,你今天早上吃掉的鸡蛋是我们家最后的一颗蛋了。”

 

说阿不思全身都涨红了已经算委婉了。他逼近他弟弟,红色的头发几乎冒出火星:“也许你也可以屈尊想一下,买鸡蛋和黄油的铜纳特到底是哪儿来的,阿不福思?我每天都在不停地赚钱,看在梅林的份上,我的羽毛笔从来都没有停下的时候!你有想过也许我也希望能偶尔出来散一下步,交几个朋友呢?”

 

“哦,所以又到了这个环节是吗?‘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真是个可怜虫’?要我说——”

 

“先生们,”一道柔和的嗓音打断了两位邓布利多间一触即发的火药味。格林德沃家的年轻人挪开了手里一直搅拌着的坩埚,温文尔雅地试图插入俩人之中,“我相信再说下去的话你们两人日后都会后悔的,也许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谈关于阿利安娜的问题……”

 

“你闭嘴,”阿不福思嚷道,“我还没开始找你算账呢,你这个虚有其表的骗子——”他突然合上嘴巴,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盖勒特的脸扭曲了,那张被阿里安娜反复称赞的贵族式脸庞由于阿不福思粗鲁的语言而青筋毕露,刚才柔雅的伪装被一把撕下,露出底下隐藏的傲慢与狂怒,异色的眼瞳里闪着恨意的光。而阿不思,他的好哥哥,还天真而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的弟弟,丝毫没有察觉身边竟藏了这么一个可怕的怪物。

 

虚有其表的骗子,阿不福思想,他的形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非常精准。盖勒特·格林德沃徒有一副谦和深情的漂亮外壳,到处招摇撞骗,巧舌如簧地骗走了哥哥和阿利安娜的注意力,只等到他们落入掌控,才会用他的毒牙将两人吞噬。

 

“骗子,”阿不福思说,他的手颤抖着举起魔杖,坚定地对着盖勒特,“从我哥哥身边离开。”

 

“阿不福思?”阿不思生气地上前一步,却被另一个人一把拉到了旁边。

 

盖勒特也抬起了魔杖。一道红色的光从他魔杖的尖端射出,擦着阿不福思的衣袖而过。阿不福思后退一步,怒喝道:“昏昏倒地!”

 

盖勒特避开了。那咒语的光穿过空气,穿过阿不思阻拦的指缝,击打在被人遗忘的坩埚上。坩埚摇晃了一下,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倾倒下来,暗灰色的刺鼻药水泼了阿不思一身。

 

“看在梅林的份上,”阿不思说,“我受够这团乱子了,盖勒特,你——”

 

阿不福思眨了眨眼。

 

阿不思·邓布利多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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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7年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魔药事故?”

 

邓布利多放下手里的书,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目前已经在盖勒特精心布置的阁楼里呆了一整天,还没有离开的迹象。盖勒特在这个房间里堆满了毯子和书籍,还从食堂里偷了整整一包食物回来,在邓布利多身边摆了琳琅满目的一圈。

 

“一个不合时宜的咒语,和一锅不慎翻倒的魔药。”邓布利多含糊地说。

 

“是什么样的咒语与魔药结合,能产生移形换影一样的效果?”盖勒特孜孜不倦地问道。十五岁的盖勒特正处于开始拔高的年纪,好奇心与活力一样旺盛,成年后雕塑般的轮廓此时才初具雏形。“咒语与魔药的效力能持续多久?你每次都被传送到什么地方?万一你在睡觉的时候被丢到了高空中该怎么办?”

 

“那我会用一个无杖魔法让自己漂浮起来。”邓布利多挥了一下手,他们眼前吃了一半的苹果派晃晃悠悠地浮在了半空。

 

盖勒特掏出魔杖,点了点那个苹果派。苹果派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里。

 

“我已经学会了无声咒,但无杖魔法还不精通。”他嚼着派皮,“不过我把你以前教我的四分五裂练得很好。”

 

他对着窗边爬上来的一只蜗牛挥舞了一下魔杖。那只蜗牛正趁着春末的细雨出来嗅闻石墙上新生的苔藓,没想到这却不幸成了它最后的晚餐。蜗牛壳在魔咒的击打下四散飞溅,窗框边顿时只剩下一滩黏糊糊的肉团苟延残喘。

 

“修复如初。”邓布利多说。散落的蜗牛壳飞升起来,重新合并成一个完美的壳。他走过去仔细查看那只倒霉的蜗牛,盖勒特也凑过去,戳了戳一动不动的蜗牛。

 

“死了。”盖勒特说,耸耸肩,“我猜再好的巫师也没法与死神抗衡。”

 

“盖勒特,”邓布利多说,他依旧注视着那只蜗牛,“这就是巫师为什么不能使用不可饶恕咒的原因。我们无法与死神抗衡。”

 

“只是一只蜗牛而已。”盖勒特厌倦地说,“死掉一只蜗牛有什么可惜?它们懦弱、懒惰又无能,只会拖动自己软绵绵的身体在别人的菜园里大嚼大咽,毁坏园丁辛苦劳作的成果。而遇到危险的时候,它们又缩进自己的壳里不闻不问。”

 

邓布利多没有反驳。他只是走到软垫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盖勒特看着他慢慢啜饮,忧郁如同阴影般笼罩在他端正的脸孔上,绷紧的嘴角抿出细碎的皱纹。他到底几岁了?盖勒特突然想到。他从小到大遇到的邓布利多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梳理整齐的头发,微白的短须,看起来永远游刃有余。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盖勒特突兀地说,“你到底是谁,邓布利多?是怎样的意外让你拥有这种不受控制的移形换影?让你在远离故土的地方游荡?让你——”他逼近中年人,“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身边?”

 

邓布利多惊讶地看着他。盖勒特的内心升起一种奇特的满足感,能够动摇这个贯穿了他整个人生的男人让他十五岁的自尊心几乎膨胀起来。他大胆地抓住了邓布利多拿魔杖的那只手——没有理会溅到他衣襟的红茶:“我觉得你每次出现都与我有关,”他说,“你每次被魔法的力量拉走都会遇见我,不是吗,邓布利多?”

 

“没错。”邓布利多说。他的手在盖勒特的手下攥成拳头,温热而真实,可以触到搏动的脉搏。他能闻到邓布利多身上固有的味道:英国潮湿的雾霭和柠檬的香气,让他回想起童年与邓布利多坐在格林德沃家宽广的草坪中欣赏日落的场景。这个男人几乎总是温柔的——温柔而神秘,在他时不时降临到盖勒特身边寥寥的几个小时中,盖勒特从来不会感到寂寞。

 

他把额头靠在邓布利多的肩膀上。“让我亲你一下吧。”他恳求道。

 

邓布利多诧异地吸了一口气。他试图推开年轻人过分亲近的身体,但盖勒特额外用力地捏住了他的手。

 

“盖勒特,”他说,“盖勒特,你才十五岁。这种冲动对十五岁的孩子来说很正常,但我想你误解了一些感情……你也许欢迎我的到来,也享受我的陪伴,但这决不是爱情。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事吗?我已经四十六岁了。”他不顾盖勒特的阻止,将年轻人的头颅从自己的肩上推开,“看着我,盖勒特。这是一张中年人的脸。我不会在这个年纪去诱惑任何孩子,不管他是不是……该死,任何有良知的成年人都不会。”

 

“这与你的年纪有关系吗?”盖勒特说,“我不在乎,邓布利多,这个把你屡次拉到我身边的魔咒也不在乎,我们命中注定会纠缠一生。”

 

邓布利多哽了一下。“命中注定……没错,盖勒特,我们命中注定会纠缠一生。”他慢慢说道,“但让我说得清楚一点:这不会是爱情。”

 

盖勒特抬起手。“四分五裂。”他说。窗台上已经无人在意的蜗牛尸体再一次炸裂开来,黏液溅了一地。

 

“看看你的表情。你宁愿同情一只蜗牛,也不肯听听我的诉求。”盖勒特说,刚才的满足感化为一团火焰,燃烧着他傲慢的自尊。他大步走到窗边,愤怒地向天空挥舞魔杖。

 

很多年后,当格林德沃每次回想起自己年少时如此冲动而未经思索的行为时都会摇头——那巧舌如簧又铁石心肠的黑魔王,在十五岁的时候也只会用最幼稚狂妄的做法去安抚自己受伤的尊严。

 

“四分五裂!”他尖叫道,仿佛将这个词嚼碎了吐出齿间,“粉身碎骨!”

 

窗外传来猫头鹰最后的惨叫。灰褐色的羽毛混着鲜血从空中落下,让石板路上漫步的学生惊叫着四散逃离。盖勒特转过身看着如雕像般矗立在房间里的邓布利多,再次举起了魔杖。

 

“钻心剜骨。”他清晰地说。

 

在他后来漫长的人生中,格林德沃有时会想起这一幕。他会想起赤发的中年人被不可饶恕咒击中,缓缓倒在地上的样子。他当时只觉得不可置信,那不可置信又逐渐转变为第一次使用禁咒的快意与自负。等到他真正地认识了邓布利多,了解到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后——格林德沃嗤笑年轻的自己——他又怎么会躲不开一个少年第一次施展的禁咒。

 

“邓布利多,”盖勒特执着魔杖,靠近半跪在地毯上的人,“看看你。”他抬起中年人因为疼痛而满是冷汗的脸,甜蜜地帮他擦拭额角,“你宁愿让无数的蜗牛和小鸟死去,宁愿坐在这里忍受恶咒,也不愿让我亲吻一下吗?”

 

邓布利多轻轻笑了一下。“你长了一根银舌头,”他断断续续地说,“一如既往的善于说服别人。但无论你说了什么,错的永远都是错的。”

 

“我看不出纯粹的力量何错之有。”盖勒特冷冰冰地说。他抚摸着邓布利多的喉咙,体会动脉在手指下搏动的感觉。“我想我享受这个——只有拥有力量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并不是所有东西。”邓布利多说。他的嘴角依旧因为疼痛而扭曲,但他跪在盖勒特的脚下,仰起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不是所有东西,盖勒特。”他用比窃窃私语高不了多少的声音说道,“你我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权力也好,自由也罢,或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盖勒特注视着他。邓布利多低沉的声音似乎带着魔力,让他想起记忆里已经模糊的一些对话。你会被扫地出门,身败名裂,空耗一生。他眼前不详的卡珊德拉说。你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盖勒特。

 

“我想要得到你!”年轻的盖勒特吼道,“我会得到你!”

 

邓布利多闭上眼睛,脸色在昏暗的室内几近透明。盖勒特头脑中还未被痛苦与混乱占据的一角隐约意识到这幅画面的倒错感:年长的导师在少年脚下俯首,纵容少年粗暴的企图。

 

不,不是几近透明。盖勒特惊恐地意识到,邓布利多确实在他面前变得透明了。他的身影泛出噪点,再褪去颜色,就像以往从盖勒特的世界消失的步骤一样。盖勒特一把抓住邓布利多,绝望地试图将他固定在这个房间,这个世界。

 

“该死,该死!”他手里的魔杖穿过对方的身体,“不要走!我还没有得到你,我还没有说……”

 

邓布利多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然后消失在阁楼稍显寒冷的空气中。

 

“……我爱你。”盖勒特机械地将话说完。他无言地立在原地,一时间脸上毫无表情。接着,挫败和失望如海啸般轰然而至,那强烈的情绪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嘶吼了一声,从地上抱起如山堆积的东西向窗外扔去。他诅咒着,用上已知的所有咒语,只为了咒骂吐出不幸预言的那双薄唇。

 

“我恨你!”他向窗外怒吼。彼时细雨渐大,外面已经没有了四处游荡的学生。盖勒特带着宣泄后的快意注视着草地上被泥水沾染的厚书,突然看到那堆杂物上升腾起了一片淡薄的灰色雾气。

 

一个人掉落在了被盖勒特丢弃的毯子上。他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但又被缠住脚踝的织物绊倒,跌在了泥水里。

 

“邓布利多?”盖勒特喃喃道。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却熟识那片包裹着他的灰雾。下一秒他就已经跳出了窗框,只来得及在半空中给自己来了一个漂浮咒。

 

那人抬头的时候盖勒特已如一只轻盈的大鸟般飞扑了下来,撞进那片怀抱。他们从毯子堆上滚落下来,四肢纠缠,被雨水和草叶亲吻。盖勒特埋首于对方的颈侧,欣喜地嗅闻混杂了泥土清新的熟悉味道。

 

“邓布利多!”他笑着大叫,方才排山倒海般的尖锐情绪退去了,“我知道你还会回来的!”

 

回答他的是落在脸侧的一记拳头。

 

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分开了。盖勒特捂着脸,愣愣地看着对方推开他,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他看到他的脸,是邓布利多,却又不是他的邓布利多。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

 

盖勒特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邓布利多——年轻得度过了不到20个春夏。他看起来更英俊,浓密的赤褐色头发垂在可爱的颊边,光洁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和瑕疵,除了鼻子——他的鼻子肿胀歪斜,往外滴着血。

 

“盖勒特·格林德沃!”年轻的邓布利多踉跄着站起来,盖勒特这才注意到他在哭泣——细雨模糊了他脸上的泪痕和血水,让他看起来格外狼狈不堪。“格林德沃,你这个无耻的懦夫,该死的骗子!阿不福思是对的,只有我这个傻瓜还在等你回来,我等了你整整两个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盖勒特叫道,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混乱又粗暴的邓布利多。他习惯于在邓布利多的温柔与纵容下为所欲为,从未料到自己会领受到来自对方的攻击。那个邓布利多又扑了过来,将盖勒特重新撞翻在地。

 

“骗子,”年轻的邓布利多摇晃着他的衣领,雨水混着泪水滴落到他脸上,“格林德沃,我恨你。”

 

“但是我爱你!”盖勒特大声说。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理解邓布利多突如其来的愤恨。他只能抛出自己的心,把年少的胸膛袒露在白日之下。

 

“你不爱我。你爱的只是一个虚影,一个幻象,你爱的永远只有你自己。”邓布利多唾弃道。他再次推开盖勒特,精疲力尽地躺在草地上。

 

“我不会再爱了。”他宣布,侧过头去看半卧在另一边的盖勒特。盖勒特不知道此情此景触动到了邓布利多脑中的哪一根弦,只见他对着盖勒特的脸笑了一下,又流下泪来。

 

“我不会再爱了。”赤发的年轻人重复着,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随即在盖勒特的眼前消失了。

 

盖勒特也躺了下来。他躺在青草与毯子与猫头鹰的尸体之间,直到夜晚的寒露将他的身体冻结,也将他抛出的心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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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9年

 

“我想,这是时间旅行。”

 

阿不福思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盖勒特。他们已经结结实实打过了一架,彼此的脸上都带着青肿和划痕。阿不福思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沫,有些骄傲地注意到盖勒特脸上被他用手肘撞出来的淤青。

 

“屁话,没人能在时间中穿梭。”阿不福思说,“我们得快点通知魔法部或者霍格沃茨,搞清楚阿不思跑到了哪里去。万一他从空中掉下来……”

 

“那他会给自己施展一个漂浮咒。”盖勒特说。他跪坐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盯着阿不思消失的地方,脸上的表情凝固成怪异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长长地叹息一声,将一只苹果召唤到手中。

 

“得等上一会儿了。”他说。

 

阿不福思差点再次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但盖勒特的坚决的眼神让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跟着在旁边的空地上盘腿坐下,不耐烦地用指尖敲打地面。在他翻来覆去换了好几个动作之后,阿不福思才发现盖勒特也在苹果的掩护下紧张地啃着指尖。

 

“你他妈的也不知道我哥去哪儿了,对不对?”阿不福思跳起来,“我就不应该相信你,该死,我现在就要告诉迪佩特校长,格林德沃,要是我哥出了什么事——”

 

阿不福思的话还没说完,就在他上眼皮和下眼皮碰到的那一瞬间,阿不思·邓布利多重新出现在了谷仓里。盖勒特抢先一步扑过去抱住了阿不思倒下的身体,将他轻轻放在了铺着干草的地面上。

 

“阿不思?!”阿不福思跑了过去。阿不思躺在地上,双眼紧闭,皮肤如死人一般苍白黏腻。盖勒特轻轻拍打着他的脸,试图将阿不思从昏迷中唤醒。他的做法起效了:阿不思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蒙了一层雾气的钴蓝色眼眸来回转动,空茫地凝视着谷仓上空。

 

“阿不思,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事?”阿不福思急切问道。盖勒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握住了阿不思的手。

 

阿不思呻吟了一声。他的眼神终于从雾气中聚焦起来,但依旧带着呆滞的空白。盖勒特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的肩膀,轻轻抵着他的额头。

 

“阿不思,”他低声呼唤,“阿不思?”

 

阿不思盯着他,良久才晃了晃头:“盖……勒特?”

 

“是我,是你的盖勒特。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记得……”阿不思顿了一下,迷惑地扶住了额头,“我什么也不记得了,盖勒特,发生了什么?我们刚刚不是在讨论老魔杖吗?我怎么……我是晕倒了吗?”

 

“我们吵了一架,然后你突然在我们面前消失了。”阿不福思说,“我们谁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差点就通知迪佩特校长——”

 

盖勒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阿不思捂着头,脸色苍白。“我消失了?”他喃喃自语,“但……我完全不记得,我甚至不记得我们吵了架。发生了什么?”他无力地攀着盖勒特的衣襟,“我的头好痛,什么也想不起来。”

 

“嘘。”盖勒特亲吻着他的头发,让阿不思侧躺在他的怀里。他自己则抽出魔杖,用一个小小的法术割破了指尖,“寻咒溯源。”他低语到,将血迹抹在阿不思的鬓角。阿不福思目瞪口呆地盯着那抹血迹从深红色变成白色,然后再变得清澈如水。

 

“他被人施了一忘皆空。”盖勒特说,收起了魔杖。他一把抱起阿不思,朝邓布利多家的木屋走去。“我们得让他好好休息,以免情况恶化。”阿不福思手忙脚乱地跟在他身后,完全没有注意到盖勒特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阿不思的房间,将怀里的人小心地放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阿利安娜幽魂一般飘进挤得满满当当的房间,只有盖勒特第一眼注意到了她。“拿点水来。”他毫不犹豫地指挥道,“还有毛巾。”

 

“阿利安娜!”阿不福思想将女孩儿叫回来的时候,阿利安娜已经转身飘然而去了。阿不福思转头怒视着盖勒特:“该死,不准使唤我妹妹!”

 

盖勒特瞟了他一眼。“就是你们把阿利安娜当做玻璃一样捧在手心的态度才会让她的情况越来越差。”他轻蔑地说,“这个女孩身体里有着巨大的力量,被你们关在屋子里才是最大的浪费。”

 

“你最好注意你的——”

 

“阿不福思。”阿不思虚弱地呼唤自己的弟弟,“求你了,不要吵了。”

 

这时阿利安娜端着水和毛巾又走了进来。盖勒特对她迷人地笑了一下,接过水盆替阿不思擦了擦脸。等到阿不思被清理过,喝了一点南瓜汁,舒舒服服地躺平之后,盖勒特才俯身温柔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睡个好觉。”他呢喃道,亲密地磨蹭着两人的鼻尖。阿不思始终惨白的皮肤上终于回出一丝血色,他向那英俊的少年羞涩地微笑,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的眼神。

 

在阿不福思来得及发表任何尖刻的评论之前,盖勒特已经迅速溜上了阿不思的床。那张狭窄的小床阔绰地容纳了两个年轻人,盖勒特半卧在阿不思身边,将毯子好好地掖在了对方的下巴处。

 

阿不福思张着嘴,在阿利安娜来拉扯他的时候还是震惊得一动不动。就在他打算再次拔出魔杖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狂徒时,阿不思向他投来的恳求的目光最终还是让他转身出门了。

 

他想他从未见过哥哥如此闪亮,如此幸福。在霍格沃茨,很多人都说阿不思的智慧被梅林眷顾,他广受赞誉,老师们爱他,学生们崇拜他,他是霍格沃茨闪闪发亮的金童。

 

但只有这一刻,阿不福思想,只有这一刻,阿不思·邓布利多才是真正的快乐。

 

-

 

1927年

 

格林德沃漠然地看着那团灰色的雾飘过他的手腕,在房间里扩散开来。他点起一支烟等待,在他吐出第二口烟气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浓雾的最深处走了出来。

 

赤褐色头发的年轻人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阿不思·邓布利多看上去比他们最后的粗暴分别时更高了一点,脱离了少年的瘦骨伶仃,头发拘谨地束在脑后。他看起来没有少年人无忧无虑的欢悦,也没有格林德沃所熟识的中年人的可亲可爱,他只是站在那里,犹如纽蒙迦德旁边终年不化的冰雪。

 

“邓布利多。”格林德沃简单地向他意料之外的客人点了点头。

 

“格林德沃。”邓布利多也生硬地向他致意。他的腋下还夹着好几本书,似乎是在赶往图书馆的路上被突然拽到了格林德沃的跟前。格林德沃打量了一眼他身上朴素的黑色巫师袍,心下了然。

 

“恭喜你实现梦想,当上了霍格沃茨最年轻的教授。”他语带讽刺,“伟大的头脑终于能为成百上千叽叽喳喳的鼻涕小鬼所用,真是恰如其分。”

 

“我也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传闻。”邓布利多反唇相讥。格林德沃注视着他,突然意识到这个邓布利多有多年轻。他眼眸中强辩的火焰还未被岁月磨成智慧的平静,如若褪去他给自己织就的重担,格林德沃能看到其下几乎就是他在1899年那个夏天第一次见到的少年。

 

几乎。

 

已经掌握了半个欧洲的黑魔王不动声色地审视着28年未见的旧日挚友。此时不过二十出头的邓布利多在他眼中犹如水晶一般剔透,他甚至能看见他当年的不告而别在那颗心上刻下怎样深重的伤痕。那伤还在流着血,格林德沃在同样的位置也有一个,曾经在他15岁的夏天让他痛不欲生,也曾经在他16岁的夏天被短暂地治愈,如今已经被他残酷地剜去,又用无尽的欲望和野心填满了。

 

那边邓布利多刚报复般说到格林德沃在偷走了老魔杖之后的流亡,格林德沃已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不会将之称为偷窃,吾爱。”他快意地瞥见邓布利多听见这个称呼后细微的僵硬,“那是我赢得的战利品,是我大业的起点。”他轻声说道,“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为了更伟大的利益。”邓布利多重复道。他盯着格林德沃,然后又慢慢地扫视了一圈他华美空旷的办公室。

 

“告诉我,盖勒特,”他说,“为了这伟大的利益,又有多少人被掩埋在你王座的地基之中?”

 

多少人。格林德沃想,与其去追寻那些碌碌一生毫无作为的人命,你应该问问我为了这伟大的利益,愿不愿意亲手将你年轻的身体埋葬在纽蒙迦德的永冬。

 

最终他只是微笑了一下。“巫粹党不是还未开化的麻瓜,我们不用非必要的人命来充当革命的垫脚石。”他哄诱道,知道此时的邓布利多还没有彻底对他失去信任。他漫不经心地思考立时立刻杀死邓布利多可能会造成的后果,或者让他和自己共同出现在预言家日报上能获得的影响力。他甚至帮那群无能的记者想好了标题:阿不思·邓布利多私生子现身,疑似投靠魔头格林德沃。

 

但他说出口的却是:“跳支舞吧,阿不思。”

 

邓布利多吃惊地望向他。格林德沃推开眼前的文件——那无穷无尽,看不到头的计划与报告,那一张张承载了他渴求与愿望的羊皮纸——踏过桌面走到邓布利多面前。音乐从不知名的角落流淌出来,他向旧日的情人躬身,等待那只向他伸出的手。

 

那只手终于落在了他的掌心。格林德沃握住邓布利多的手,将他拉近——直到两人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空隙。这时的邓布利多已经基本和他一样高了,他们鼻尖相对,亲近到多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地步。

 

“我恨你。”邓布利多呢喃道。他们在柔和的音乐中隔了数十年的光阴拥抱,徐缓地跳着不合节拍的慢步舞。格林德沃感觉他们仿佛是在时间长河中逆流而上的两尾鱼,努力地向对方游去,却一直被无序的乱流冲散。他用了他大半的人生去爱邓布利多,但他所能得到的只有那短暂两个月——只有在1899年夏日的两个月中,他们才真正地属于彼此。

 

“我知道。”格林德沃说。他任由自己的手去抚平邓布利多翘起的发尾,享受这一时的放纵,假装没有留意到邓布利多紧紧攀住他双肩的手臂。那个瞬间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追索了他一生的时间仿佛也在那一刻被拉长,接近无限。

 

邓布利多在音乐结束之前就消失了。格林德沃放下手,让乐曲最后的音符在空旷的房间中湮灭。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捡起地上洒落的文件。

 

那是一份提出利用夺魂咒来逃过霍格沃茨的检查,进而潜入暗杀迪佩特与邓布利多的计划书。格林德沃仔细看了一遍,修改了几个地方,最后把那份签了字的文件放在了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再过几天,他们的计划就要启动了。

 

-

 

1989年

 

他一开始甚至没有发现那片飘入囚室的雾。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个地方呆了多久。纽蒙迦德曾经辉煌的灯光黯淡了,用来维系整座城堡运作的咒语都已经被打散、重组,编织成密密的细网,网住他所生活的房间。这个房间他可以横着走十步,竖着走六步,走到尽头有一扇小窗,那里能见到的只有奥地利山峰上永恒不变的白色雪景。

 

他坐在地上,数个小时,数天,数个月,一动不动。他失去了时间的计数,因为在这里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冬日罢了。

 

当那个年轻人突兀出现时,他只是定定地凝望着那抹与黑暗格格不入的身影。在被锁进这座牢笼刚刚十年的时候他曾经有过无数次这样的幻象。那时候他还心存希望。

 

“——不要添乱,这是我和阿不福思……的……”那落到囚笼里的年轻人惊讶地收住了声音。他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不敢置信地打量着四周,像是不小心在森林中迷路的幼鹿,脸庞年轻得令人心碎。在差点踩到蜷缩在角落里的人时,他吓得惊跳起来。

 

“梅林的胡子啊!实在是对不起,”年轻人诚挚而迷惑地道歉,“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沉默着,耳朵却贪婪地听。纽蒙迦德是安静的,年轻人的声音如同春天来临前的第一声响雷,打破了十数年来无穷无尽绵延不绝的沉寂。他也贪婪地看,那个人赤色的发卷与蔚蓝色的眼睛让他想起一些近乎一个世纪前的琐事,一些在漫长岁月中磨去了颜色的东西,一些已经被他抛掷脑后的笑声与温暖。

 

“你好?”年轻人不安地再次问道,“这是哪儿?我是阿不思·邓布利多,请问你是——”

 

“阿不思?”他嘶哑地说。那名字润进他的嘴唇,使他几乎尝到一丝甜蜜的气息。年轻人瞪视着他,突然倒吸了一口气。

 

“盖勒特?”他扑了上来,从脏污中捧起囚徒衰老的脸。“盖勒特,梅林啊,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啊。囚徒心想,盖勒特,他的名字。盖勒特·格林德沃。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他抬起手盖在年轻人光滑的手背上,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颤抖得无法自制。

 

“阿不思。”他说。

 

“是我。”阿不思·邓布利多回答道。他紧紧贴着格林德沃朽迈虚弱的身体,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对方始终寒冷干瘦的肌肤。“我带你出去,盖勒特。”

 

在格林德沃开口之前,阿不思就已经抽出了魔杖。他的咒语擦过牢狱的门,激活了密匝匝拢住他们的细网。魔咒如金色的闪电般瞬间劈下,巨大的力量将阿不思狠狠地撞在墙上。

 

“出不去的。”格林德沃慢慢说道。阿不思的魔杖滚落到他的脚边,他一把按住。

 

“这是你自己打造的牢笼,给格林德沃专享的荣耀。”他盯着阿不思年轻而无措的脸,浑浊的目光透过年轻人还未曾经历的岁月落到他身上。十八岁的阿不思·邓布利多就像是一个尘封已久的时光胶囊,隔了九十年才出现在格林德沃的面前,依旧如他们初初相见时那么鲜活,美丽,天真,浑然不知未来残酷的命运。

 

“你把我锁在这里,阿不思。我不记得多久……太久,太久了……你打败了我,把我踩进尘土,关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任由我腐烂。你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一次也没有!”他说,在阿不思不可置信的绝望中得到了一种刻薄的快感,“你说得没错,我会身败名裂,我会在囚室中空耗一生,因为一切都是你做的,是你,邓布利多,你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阿不思痛叫起来。格林德沃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压在了他身上,缺乏修剪的指甲深深扎入了阿不思的臂膀。“我不会这么做!”阿不思叫道,“盖勒特——你相信我,这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刚刚明明还在谷仓,我还在和阿不福思吵架,为什么突然什么都不一样了,盖勒特,我一定会查清楚——”

 

“是魔药事故。”格林德沃说,“错误的魔药和错误的咒语把我们绑在了一起,可笑的是我曾经以为那就是命运。你说得对,我们之间无论有什么,都不会是爱。”

 

阿不思呆呆地看着他。“可是你今天早上刚刚说过。”他无助地说,“你说你爱我。”

 

他说过吗?格林德沃不记得了。他不可能精确地记得九十多年前某一天某一刻说过的某句话,年少时无忧无虑的快乐早就模糊成一团金色的影子,被他藏在腐烂的心中。

 

“是吗?那可能是骗你的。”他残酷地说,“为了能够得到你,为了能够证明你是错的,我什么都愿意做。看呐,伟大的阿不思·邓布利多也会犯错!”他大笑起来。

 

阿不思咆哮着跳到格林德沃的身上,用拳头打掉了他的笑声。格林德沃甩开他,过往练习埋下的习惯让他条件反射地举起手,多年未曾使用的魔力顺着被他攥在手里的魔杖喷涌而出,再次将阿不思重重撞在石墙上。

 

阿不思轻轻地哼了一声,软绵绵地顺着墙壁滑到地面。格林德沃举着魔杖坐在原地,望向自己脚下阿不思苍白如死人的脸庞。

 

他颤巍巍地爬过去,把阿不思——年轻的阿不思,失去知觉的阿不思,闻起来仿佛雾霭与柠檬与牢狱污垢的阿不思——抱进怀里。他不记得自己下意识里用了什么咒语,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他从邓布利多家逃走的那个夜晚一样。那个夜晚一个邓布利多死去了,另一个邓布利多则心碎如灰。

 

格林德沃把手贴在阿不思的胸口,直到感受到平稳的起伏才瘫软下来。他模糊地想起这应该是阿不思的第一次旅行:几乎半死不活回来的阿不思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而他却在失望中暗自窃喜。他失望于阿不思被洗去了记忆,失望于无法得知未来的预言;他也窃喜,窃喜于他们终将在未来得以重逢。

 

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他现在能理解自己的做法了。格林德沃拿起魔杖,颤抖着将尖端抵住阿不思的额头。“一忘皆空。”他说。

 

魔咒淡淡的光芒闪过,阿不思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身体在格林德沃的怀里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格林德沃抱紧他,干枯的嘴唇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落下最后的一个吻。

 

“对不起,”他祈求道,“忘记这个失败的我。离开这里,不要再来了。”

 

带他走吧,荷赖[8],带他回去90年前的夜晚,那里有满怀希望的盖勒特在等着他的爱人,他们将一无所知地相爱,迈向命运早已设定好的结局。

 

这么多年后,格林德沃才第一次伏地痛哭。惟有纽蒙迦德冰冷的石墙谛听他的忏悔,渡鸦的啸叫为他作评。

 

再见,阿不思。我们注定纠缠一生,却永远错失彼此。

 

-

 

1997年

 

在那股熟悉的拉力轻轻勾住他的小臂时,邓布利多正在梳理福克斯的羽毛。金红色的大鸟眷恋地用脑袋蹭着他的手心,徒劳地试图用眼泪治愈他焦黑的右手。早些时候他已经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或许将影响未来的局势,又或许只是单纯地将他已经快到尽头的性命早些抛出去。福克斯一定是感知到了什么,盈满泪水的黑色眼睛悲伤地看着他。

 

“对不起,老朋友。”邓布利多说。这时候他感知到了那股从他十八岁起就时常降临的温柔召唤,灰色的薄雾攀上他的紫色长袍,召唤他最后一次前往爱人的身边。

 

邓布利多放下梳子微笑起来。

 

他觉得幸福。

 

 

 

 

END

 

 

梗来自《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1] 你是谁?

[2] 我是邓布利多。

[3] 这是你的名字吗?

[4] 是的,是的。

[5] 再见。

[6] 等等!

[7] Apple doesn’t fall far from the tree.

[8] 希腊神话中的时序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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